《南柯記》是明代戲曲家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傳奇劇本,講述了淳于棼夢入螻蟻之槐安國為南柯郡太守的故事。
唐代東平游俠淳于棼,武藝高強。因酒失去淮南軍裨將之職。閑居揚州城外,庭前有古槐樹一株,清陰數(shù)畝。他常與豪士縱飲其下。
一日,聽說孝感寺中元盂蘭大會,有契玄禪師講經(jīng),便前去聽經(jīng)。在經(jīng)堂里,淳于棼見到三個美貌女子,見她們先后送給禪師金鳳釵一雙,通犀小盒一只。淳生看此物奇異,因與她們搭訕。其一位說:“我有妹子正在青春妙齡,這鳳釵犀盒是她附寄的?!贝旧牶?,怦然心動。
原來這三個女子并非真人,乃是螻蟻所化,是淳家庭前槐樹洞穴里的螻蟻國的國嫂靈芝夫人、國王侄女瓊英和仙姑上真。她們奉了國王之命,趁孝感寺講經(jīng),四方士子云集之機,來為國王的女兒瑤芳--金枝公主選婿來的。
三人見淳生風(fēng)流多情,回去報知國王、國母,國王準奏。淳于棼聽經(jīng)歸家后寂寥無緒,便招市井人溜二、沙三飲,爛醉入夢。忽聽車鈴響,一輛四牦牛車停在榻前,兩名紫衣使者扶淳上車,向古槐穴下駛?cè)?。不一會到國門,見城樓上書“大槐安國”。
淳進門下了車,右相段功引他上殿駕,在殿前卻遇上了故友周弁,田子華。原來槐安國王知他與周、田友善,特把他二人接來,一個任司隸,一個任贊禮。淳于棼見了國王,國王當(dāng)面許婚,淳于棼做了駙馬。
槐安國鄰國檀蘿國,屢犯南柯郡,而南柯郡守不理政事。國王命淳于棼接任南柯太守,又讓周弁、田子華分別為南柯司憲、司農(nóng),協(xié)理南柯。淳到南柯,邊事平寧,讓民休養(yǎng)生息,為守二十年,政績卓著。公主生了二男二女。
南柯地方炎熱,公主怕熱,身體又不好,淳于棼為她在□江西畔造一避暑瑤臺。檀蘿國四太子早已垂涎公主美色,聽說公主在離郡偏遠的瑤臺避暑,便率兵攻打瑤臺。公主聞訊,一面派兒子去南柯報信,一面派人守臺。太子圍攻勢急,叫公主上城答話。公主無奈扶病上城,見太子無禮,十分惱怒,又被太子一箭射中頭盔金鳳釵。正危急之時駙馬帶兵趕到,殺退了賊兵,把公主接回南柯。
右丞相段功妒嫉駙馬政績,在國王面前進讒,建議招駙馬還朝。國王傳旨,升駙馬為左丞相,即日還朝,令田子華領(lǐng)南柯郡事。因公主又驚又嚇,病情漸重,逝于還朝路上,國王賜葬于蟠龍崗。
淳在南柯二十年,朝中權(quán)貴盡受其賄,加之淳又身為左相,權(quán)貴盡與之交結(jié)。瓊英郡主,靈芝夫人和上真仙姑,都是無夫之女,慕淳之風(fēng)流,三人日夜之與交歡。這時,國人上書國王,言有大害將臨槐安國,犯牛女虛危之次。段功趁機進讒,言一切都應(yīng)在駙馬身上。國王聽了段之言,即奪了淳于官職,令其歸故里。
臨行前,淳于棼求見兒女來見允,且乘的是禿牛單車,一失昔日榮耀。牛車載淳出了洞穴,到了家門,紫衣使者推淳于榻上,且高呼“淳于棼,快醒來。”淳于棼醒來,原是南柯一夢。
這時淳把夢境講給溜二、沙三聽,又一同到槐樹下察看。見樹下有大洞,掘之見一蟻,按跡細尋,一一皆合夢境。這時,驟雨忽至,三人避雨回來,蟻兒已不知去向。淳于方悟槐國大害乃是此風(fēng)雨。
這天,契玄禪師廣做水陸道場,淳于棼也清齋燃指,祈請亡父升天,妻子瑤芳升天,槐樹安一國升天。這時,忽見一道金光,天門洞開,天人傳報,槐安國五萬戶同時升天,淳于棼亡父也現(xiàn)身升天。段功、周弁、田子華、國王、國母、瓊英、靈芝、上真仙姑也都現(xiàn)身升天去了。
最后瑤芳公主現(xiàn)身,兩人訴說了二十年的恩愛,臨別前,公主告訴淳于棼必經(jīng)加意修行,方可與她重為夫妻。而淳于棼拉住公主不放,這進契玄禪師用無情劍將兩人劈開,又讓淳于棼看二十年前定情物。淳見手中的金釵卻是一枝槐枝,玉盒原是一槐莢子,才悟到四大皆空,忽然雙手合十不語。契玄禪師令敲動鐘磬,原來淳于棼已立地成佛了。
在中國戲劇文學(xué)的發(fā)展史上,湯顯祖和他的代表作品“玉茗堂四夢”(又名“臨川四夢”)(《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湯顯祖(1550一1616),明代江西臨川人。同當(dāng)時大多數(shù)讀書人一樣,他早年競逐于科舉和官場。萬歷二十六年(1598),從浙江遂昌任上棄官歸里。此后,他在臨川度過了十八年漫長的鄉(xiāng)居生活。在歸隱鄉(xiāng)居的最初兩年,他完成了傳奇《南柯記》的創(chuàng)作。
《南柯記》與他稍后完成的《邯鄲記》一起被稱作“二夢”,是湯顯祖在走過了坎坷的仕途,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徹底破滅以后,痛定思痛、冷靜反省的產(chǎn)物。它與其稍早完成的代表作《牡丹亭》同樣具有驚世駭俗的力量,只是表現(xiàn)在不同的意義上。
包括《南柯記》在內(nèi),湯顯祖的“四夢”都是以夢境寫人生,以虛幻寫現(xiàn)實。一般說來,湯顯祖的劇作以浪漫的藝術(shù)想象,綺麗的文筆和深邃的人文精神,在當(dāng)時的劇壇超邁群倫,產(chǎn)生了震撼凡俗的沖擊力。與湯顯祖同時的曲論家王驥德(?一1623)評論他的劇作“婉麗妖冶,語動刺骨?!保ā肚伞るs論》)這是就湯顯祖劇作的總體風(fēng)格及語言特色而言。
但是,《南柯記》在湯顯祖的劇作中有鮮明的特色?!八膲簟彪m然都寫夢,但惟有《南柯記》中的意象最為奇特。它以超現(xiàn)實的螻蟻王國作為戲劇主人公活動的主要環(huán)境,作為劇作家言志抒懷的主要依托。但是,湯顯祖在藝術(shù)形象的選擇和塑造上,并不立足于形象的奇特,不強調(diào)螻蟻的自然特性,而是著眼于螻蟻王國深刻、形象的比喻意義。
也就是說,《南柯記》并不通過藝術(shù)形象的夸張變形來顯示其藝術(shù)力度和效果。劇作大部分篇幅描寫夢境,但是對夢境的表現(xiàn)自然平實;雖然夢境中是螻蟻王國,但其中的人和蟻,行為舉動均依據(jù)人情之常。從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也可以看出劇作家借寓言式故事的酒杯,澆胸中之塊壘的初衷和匠心。
再者,《南柯記》一改湯顯祖語言綺麗華美的風(fēng)格,代之以本色淡雅的文筆。湯顯祖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說:“二夢已完,綺語都盡?!保ㄒ姟洞鹆_匡湖》)可見《南柯夢》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的本色,是湯顯祖有意的追求?!赌峡掠洝分?,即使是比較雅的曲詞,也沒有《牡丹亭》中許多曲文的那種華美和俏麗。
以第二十五出《玩月》中的兩首曲詞為例:“破齊陣”:“繞境全低玉宇,當(dāng)窗半落銀河。月影靈娟,天臨貴婿,清夜暫回參佐。同移燕寢幽香遠,并起鸞驂暮靄多,何處似南柯?”這段曲詞之后,是一首“普天樂犯”:“蹍光華,城一座,把溫太真裝砌的嵯峨。自王姬寶殿生來,配太守玉堂深坐。瑞煙微香百和,紅云度花千朵。有甚的不朱顏笑呵?眼見的眉峰皺破。對清光滿斟,一杯香糯?!边@出戲?qū)懘居阼愎麟x開南柯郡到瑤臺避暑,正值月之十五,二人在玉石筑的高臺上賞月。公主因身體欠佳,遠離南柯,心生惆悵,淳于棼勸她對月開懷,盡享美景。
曲詞描寫月夜景色和主人公的心情,雖然文詞典雅,也用典,但意象明朗,抒情暢達,沒有費解之處?!赌峡掠洝分懈嗟那目芍^明白如話。例如第二十四出《風(fēng)謠》中有:“清江引”“紫衣郎走馬南山下,一軸山如畫。公主性柔佳,駙馬官蕭灑。俺且在這里整儀容權(quán)下馬?!薄靶赘琛薄罢麽姹?,米谷多,官民易親風(fēng)景和。老的醉顏酡,后生們鼓腹歌,你道俺捧靈香,因什么?”后一首曲詞常被引用,是因為從中可以看到湯顯祖憧憬的理想社會之一斑。從語言風(fēng)格的角度看,《南柯記》中的這類曲文確是繁華落盡,盡顯清淳,但又頗有情趣,不流入俗白。讓人感受到湯顯祖的清新淡雅的語言風(fēng)格的特殊魅力。
另外,在劇作的結(jié)構(gòu)上,《南柯記》雖然長達四十四出,而且描寫塵世、佛界與蟻國三種戲劇情境,刻畫了自然的、以及超自然的多重人物關(guān)系,劇情在佛界與俗世,人間與蟻國之間幾度轉(zhuǎn)換,人物在虛幻與真實之間交替出現(xiàn),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但不生枝蔓,不顯延宕,松緊有致,一氣呵成。正如王驥德所評論的:“至《南柯》、《邯鄲》二記,……其掇拾本色,參錯麗語,境往神來,巧湊妙合,又視元人別一蹊徑。技出天縱,匪由人造?!保ā肚伞るs論》)一部長篇傳奇,結(jié)構(gòu)上可以給人以既“巧湊妙合”,又不顯繁復(fù)、不覺人工斧鑿、水到渠成的感覺,原因之一是這個劇的主體部分采用單線結(jié)構(gòu),不像當(dāng)時許多才子佳人題材的傳奇,離不開雙線的套路;而且,許多出戲都很簡潔,所以劇情進展利索、暢達。再者,劇作家注意運用暗示、鋪墊、呼應(yīng)等手法,所以,戲劇情境的轉(zhuǎn)換不顯突兀。例如從第二出《俠概》起到第十出《就徵》,這九出戲依次循環(huán)寫人間、蟻國和佛寺三界?!毒歪纭烽_始,淳于棼入夢,直到第四十二出《尋寤》夢醒,三十多出戲全部寫蟻國。第八出《情著》里,契玄老僧暗示了淳于棼的結(jié)局,到第四十三出《轉(zhuǎn)情》中仍由契玄予以點破,與前面形成呼應(yīng)。
《南柯記》問世后不久,有些單出就被選入當(dāng)時刊刻的戲曲折子戲選集中。如萬歷年間刊刻的《月露音》中收錄了《尚主》、《之郡》、《粲誘》、《生恣》等;明代崇禎年間(1628一1644)刻本《怡春錦》中收有《就徵》和《玩月》,這說明這些折子戲一度在民間很受歡迎。另外,有些《南柯記》折子戲名目出現(xiàn)在清代宮廷演戲檔案中,例如《穿戴提綱》、《內(nèi)學(xué)昆弋戲目檔》等劇目檔案,錄有《瑤臺》、《花報》和《點將》三個單折,《昆弋腔雜戲目錄冊》錄有《瑤臺》等等,可見在清代宮廷里,《南柯記》中這三個折子戲演得最多。
“南柯一夢”故事的主旨不難理解,它生動地闡釋了“人生如夢”這一中國文學(xué)歷史上古老的主題。在古代文人筆下,以夢境喻人生,其意旨是否定向來被崇尚、追逐的修身養(yǎng)性、克己治國的人生目標(biāo)的意義。這常常表現(xiàn)為兩層含義,一是對達到這一目標(biāo)之可行度的懷疑,二是對追求這一目標(biāo)的價值的否定。
唐代李公佐寫《南柯太守傳》,就是“假實證幻”(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九篇),表達了對追逐高官厚祿的蠅營狗茍之徒的蔑視和嘲諷。有如《南柯太守傳》結(jié)尾的“贊曰”:“貴極祿位,權(quán)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睖@祖采用這一故事創(chuàng)作《南柯記》,基本意旨沒有改變。他在《南柯夢記題詞》中說:“嗟夫,人之視蟻,細碎營營,去不知所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為居食事耳。見其怒而酣斗,豈不吷然而笑曰:‘何為者耶?’天上有人焉,其視下而笑也,亦若是而已矣?!睉?yīng)該說,共同的“人生如夢”的主題背后,是每個文學(xué)家極其個人化的人生感受和對現(xiàn)實的認識?!赌峡掠洝芬韵亣魅耸?,劇中主人公最終斷然唾棄塵世,是湯顯祖棄絕仕途的決絕態(tài)度的寫照。期望,奮爭,碰壁,一而再,再而三……幾經(jīng)挫折,無能為力,湯顯祖最終放棄了努力。
湯顯祖早年與當(dāng)時的大多數(shù)文人士子一樣,飽學(xué)詩書,對科舉入仕充滿熱情,對政治清明有熱忱的期望和宏大的抱負。所以,他幾次三番赴考,直到萬歷十一年(1583)得中進士。萬歷十九年(1591),其時他已在南京任職近十年,對官場的種種弊病耳聞目睹,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向朝廷上了《論輔臣科臣疏》,歷數(shù)時政的弊端,實際上對萬歷皇帝的一些決策也有所非議。這使他的從政生涯遭受了致命的打擊,再也沒能東山再起。被貶徐聞,后升任遂昌縣令,這期間他還沒有改變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任遂昌縣令(1593一1598)的五年,是他一生中實踐經(jīng)世濟國抱負的惟一機會。五年里,他實施以人為本的治理方針,創(chuàng)辦學(xué)校,興教勸學(xué),扶持農(nóng)耕,除夕縱囚,抑制豪強等等,贏得了遂昌人民的尊敬信任和長久愛戴。但是,他一己的自律奉公,忠于職責(zé),影響、改變不了官場上鉆營逢迎,傾軋構(gòu)陷,營私舞弊,貪污腐敗的風(fēng)氣。最終,他選擇了放棄仕途競逐,棄官回鄉(xiāng)。
所以,《南柯記》對人生如夢的慨嘆,是痛切的人生經(jīng)歷帶給他的,是以他一生的政治實踐為沉重代價。表達的是看透世事后的憤懣、失望和無奈。長達四十四出戲的《南柯記》,其中對于作為現(xiàn)實的影像的螻蟻王國一一槐安國及南柯郡,以及淳于棼在其中升遷沉淪的描寫,無疑比僅近四千字的唐傳奇細致真切。正如同時代的學(xué)者袁宏道(1568一1610)在《邯鄲記總評》中所說:“‘一切世事俱屬夢境?!擞凇赌峡隆罚芍^發(fā)泄殆盡矣。”
《南柯記》中寄寓豐富而深厚,很容易引起人們對現(xiàn)實社會的聯(lián)想。雖然講佛論禪貫穿全劇始終,以致明末人王思任(1575一1646)認為:“《邯鄲》,仙也;《南柯》,佛也;《紫釵》,俠也;《牡丹亭》,情也?!保ㄒ姟杜c玉茗堂牡丹亭詞敘》)但是很明顯,《南柯記》的內(nèi)涵遠不止一個“佛”字所能概括。如近代學(xué)者吳梅所說:“所謂鬼、俠、仙、佛,竟是曲中之意,而非作者寄托之意。”(《四夢總跋》)劇中,第二十四出《風(fēng)謠》中對南柯郡“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親風(fēng)景和”、“仁風(fēng)廣被”的景象的描寫,無疑是劇作家對美好和諧社會的懷想;第二十一出《錄攝》中對“大明律”諷刺,第二十五出《玩月》中對孔子之道教化功用的疑惑,第四十出《疑懼》中對君心莫測的感嘆,體現(xiàn)劇作家對現(xiàn)實政治以及當(dāng)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反省和批判。劇中描寫淳于棼,無論是在人間的廣陵郡,還是在虛幻的槐安國,他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都立足于塵世,立足于人之常情。直到最后一出戲《情盡》的前半部分,淳于棼也沒有放下對父親的懷念,對南柯郡百姓的牽掛,對妻子的思念,甚至還有對曾經(jīng)善待他的槐安國的國王和王后的感戴。
從劇中的描寫看,淳于棼從世俗人情中退步抽身十分艱難,這都增強了劇作的現(xiàn)實色彩。再者,淳于棼在現(xiàn)實中就有由武將而免職、以至落魄縱酒的失意的經(jīng)歷。到槐安國,又經(jīng)歷了從太守升任左丞相、權(quán)勢日盛到被罷官、失去恩寵、被遣回鄉(xiāng)的落差很大的境遇。他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有從勤謹治郡到恃寵放縱的巨大反差。這都表現(xiàn)出劇作者種種復(fù)雜的感受和意識:人生的不可預(yù)料,身不由己;人性的不可理喻,變化無常;世事的神秘莫測,不可抗拒等等;總之,對人生難料的迷茫,對人性無常的困惑,對世事荒謬的義憤等,都包蘊在戲劇人物的命運中。在湯顯祖的時代,他親眼看到了太多驚心動魄的人間活劇。
影響最大、最令人莫衷一是的,莫過于發(fā)生在當(dāng)朝帝王和首相身上的變故。萬歷皇帝(1563一1620)從一個謹慎勤勉的君王變得荒淫懈怠,不理朝政;張居正(1525一1582)從國之棟梁,如日中天,到罪不容誅,累及滿門。萬歷五年(1577)和萬歷八年(1580),湯顯祖曾兩度赴京會試,當(dāng)時的首相張居正和其次子張懋修先后派人致意接納,都被他謝絕,致使他名落孫山。而至萬歷八年,他已是四次會試落榜。他被貶謫到徐聞后,遇到流放此地的張懋修,當(dāng)初的科場冤家窮途相見,前嫌盡釋,“握語雷陽,風(fēng)趣殊苦”。(《寄江陵張幻君》)現(xiàn)實的荒誕以至荒謬,都時隱時顯、或濃或淡地折射在《南柯記》中。
但是無論怎樣,契玄老僧的講法在《南柯記》中前后呼應(yīng),是全劇的結(jié)構(gòu)線索。劇的最后,借淳于棼之口,說出了全劇的題旨:“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薄赌峡掠洝吩跓o情地揭示了人世間的一切均不可靠,人對功名利祿的追逐毫無意義以后,指出的精神出路是:出世成佛。這一點是唐傳奇《南柯太守傳》中所沒有的。這個結(jié)局,徹底瓦解了那個時代人們普遍尊奉的以修身養(yǎng)性、高官厚祿、光宗耀祖為追求目標(biāo)的人生觀,也深刻質(zhì)疑當(dāng)時普遍崇尚的以修身治國為理想人生的價值觀。人生的意義最終歸于虛無。不可否認,“人生如夢”是《南柯記》的落腳點,只是我們不能忽視其中豐厚、深刻的現(xiàn)實內(nèi)涵。
湯顯祖的“玉茗堂四夢”均取材于唐人傳奇或《太平廣記》所引錄的筆記小說。《南柯記》的題材來源是唐人李公佐的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見于《太平廣記》卷四七五引《異聞錄》,題《淳于棼》)。劇中的男主人公淳于棼曾以武藝任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失主帥之心,棄官歸里。他宅院里有一株古槐。一天,他在禪智橋邊酒樓里喝醉,被僮仆扶歸,臥于堂前東廊下。忽覺有人呼喚,原來是槐安國的使者,迎他去做駙馬。數(shù)月后他任職于槐安國的南柯郡。
任南柯太守的二十年中,他施德政,行教化,克己為民,興利除弊,使得原先風(fēng)氣頹敗、政事廢弛的南柯郡,變成“雨順風(fēng)調(diào)”之地,呈現(xiàn)“民安國泰”的景象。因政績卓著,淳于棼罷郡還朝,進居左丞相之職。公主死后,他身處的政治環(huán)境日趨險惡。右丞相妒他“威權(quán)太盛”,向國王進讒言。他自恃駙馬的身份和治南柯郡的盛名,不再謹慎自律,以至放縱無度,終致被遣歸家。
淳于棼忽然醒來,環(huán)視四周,庭院、臥塌、持酒的僮仆、濯足的客人……一切如故;日正西沉,東窗下余酒尚溫。美妻嬌子,榮華富貴,赫赫政績;世態(tài)炎涼,明爭暗斗,恃寵驕縱……二十多年的欣喜悲哀,都留在南柯一夢中。他立即掘開古槐樹根,見有大穴以及通往南枝的小穴,其中有形似城郭宮殿、土城樓臺者,群蟻處其中,井然有序。方醒悟所謂槐安國、南柯郡者,即在此中。
最終,淳于棼幡然醒悟一一萬象皆空。遂度脫眾蟻升天,立地成佛。
《南柯記》有不少版本流傳。鄭振鐸(1898一1958)曾說,“玉茗堂四夢”中,“于《還魂》外,此曲刊本獨多?!薄赌峡掠洝芳s有九種版本今存。本書英譯所主要依據(jù)的錢南揚的校點本(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就是以明代毛晉汲古閣??瘫緸榈妆?,與明萬歷刻本《南柯夢》、覆刻清暉閣本《南柯記》、明崇禎年間獨深居本《南柯夢》、清初竹林堂刻本《湯義仍先生南柯夢記》等版本對校,共利用了五種版本。
由此可見,《南柯記》誕生后,不僅劇本不斷被重刻、復(fù)刻,是文人士大夫們案頭的珍品,而且其中的一些折子戲經(jīng)常在民間和清代宮廷里演出,這證明了《南柯記》歷久不衰的文學(xué)魅力和藝術(shù)生命力。
日本漢學(xué)家青木正兒在他的著作《中國近世戲曲史》中,首先將湯顯祖與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相提并論:“顯祖之誕生,先于英國莎士比亞十四年,后莎氏逝世一年而卒(筆者按:此說有誤,實際二人系同一年去世),東西曲壇偉人,同出其時,亦一奇也?!贝_實,湯顯祖的劇作無論是就其人文精神的深度和廣度看,還是從其藝術(shù)上所達到的高度看,都無愧于世界性的聲譽。但是,大概因為湯顯祖的劇作篇幅長,曲詞較為典雅華麗,被譯成西方文字的時間較晚。而篇幅較短,文字相對質(zhì)樸的元雜劇,早在18世紀30年代就有劇本被譯成西文。1735年出版的杜赫德(Jean Baptiste Du Halde)主編的《中華帝國全志》中,收入了法國傳教士馬若瑟(Fr. Joseph de Premare, 1666一1736)翻譯的《趙氏孤兒》法文節(jié)譯本。這是中國古典戲曲傳入歐洲的起點。其后,《趙氏孤兒》才陸續(xù)有了德文和英文譯本。而湯顯祖的劇作,直至20世紀30年代,才有了《牡丹亭》的德文全譯本,英文譯本則只有《牡丹亭》中的單出《春香鬧學(xué)》。而且,早期歐洲漢學(xué)家翻譯中國古典戲曲劇本,常常刪去曲辭。這從對中國古典戲曲介紹的角度看,十分不妥。
因為中國古典戲曲劇本從結(jié)構(gòu)組織到意蘊的傳達,都是以曲辭為核心。劇曲與散曲一樣,與源遠流長的古典詩詞一脈相承,繼承了中國古代韻文的深厚傳統(tǒng)。所以,在古代劇作家心目中,戲曲曲文是劇本的支柱和精華。1980年,美國漢學(xué)家白之(Cryil Birch)的《牡丹亭》英文全譯本出版,近些年,國內(nèi)學(xué)者和翻譯家相繼將湯顯祖的另幾個作品翻譯出版,本書的英譯者張光前先生早在1994年就將《牡丹亭》全文英譯出版面市,2003年繼續(xù)完成了《南柯記》的全文英譯
并交由外文出版社出版。今天,這個英譯本《南柯記》將納如“大中華文庫系列”出版,這對于促進湯顯祖這位與莎士比亞同時代的偉大的中國戲劇家被更廣大的世界認識和了解,讓中國古代優(yōu)秀的戲劇作品被世界更多的人接受和欣賞,無疑具有重要意義。